“于是他们又去寻找,比正式的遗产继承人找得更卖力。但结果还是一无所获。最后只剩下了两座宫邸和巴拉丹山后的一座葡萄园。当时不动产的价值很有限,圣父和圣子都看不上眼,所以两座宫邸和葡萄园仍然留在了斯帕达家族手里。
“时光一年一年地过去。亚历山大六世中毒身亡,你知道,他是错服了毒药。恺撒同时中毒,像蛇也似的蜕了一层皮才保住了性命,但毒液在新长出来的皮肤上留下了类似虎皮的斑纹。他后来被迫离开罗马,莫名其妙地死于一次几乎被历史学家遗忘的夜间武装冲突。
“自从教皇暴死、圣子流亡以后,人们普遍认为这个家族会恢复斯帕达红衣主教时代的显贵气派,但情况并非如此。斯帕达家族的成员生活拮据,只是勉强支撑门面而已。那宗扑朔迷离的事件,谜团始终没有解开,有传闻说,恺撒的政治手腕比圣父高明,他从教皇手上夺走了两位红衣主教的财产;我说两位,是因为罗斯皮里奥西红衣主教毫无戒心,他的财物早就被掳掠一空了。”
“听到这儿,”法里亚顿了顿,微笑着说,“你还没觉得这个故事过于荒唐吧?”
“啊不,正相反,”唐戴斯说,“我就像在读一本趣味盎然的编年史。请往下说吧。”
“我这就往下说。这个家族对平庸的生活已习以为常了。多少年又过去了。家族的后代,有的投身行伍,有的从事外交,有人成了神职人员,也有人当上了银行家。发财的固然有,穷愁潦倒的更多。我现在要说的是这个家族的最后一位成员,也就是斯帕达伯爵。我曾经是他的秘书。
“我常听到他抱怨说他的家产和门第不相称。我劝他把手头的一点家产转换成终身年金,他听从这个意见,增加了一倍收入。
“那本著名的日课经还留在家中,归斯帕达伯爵所有。这本日课经在家族中世代相传,由于在所能找到的唯一的遗嘱里有那么一句奇怪的话,它在家族中就成了一件真正的圣物,族人怀着近于迷信的虔敬心情把它一代代地保存下来。这本书里装饰着典雅的彩色哥特体字母,角上包着金而分量很沉,遇有盛大的节日,总由一名仆人把它捧到红衣主教面前。
“我看过那位中毒身亡的红衣主教传下来,保存在家族档案中的各类文件,如证书、契约、羊皮纸手稿等等。我在浩如烟海的旧纸堆里东寻西找——在我以前至少有二十名侍从、二十名管家和二十名秘书做过同样的事情。但不管我有多么废寝忘食,也不管我的信念有多么虔诚,我什么也没找到。在这期间,我不但仔细阅读了博尔吉亚家族的传记,而且亲自动笔写了一本内容翔实的博尔吉亚家族史,把历年发生的事件逐一记录下来。我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弄清楚那位恺撒·斯帕达红衣主教去世以后,博尔吉亚家族的资产中是否多出了一笔财富。然而我发现,多出的只是斯帕达红衣主教那位不幸的伙伴罗斯皮里奥西红衣主教的家产。
“于是我几乎能肯定,博尔吉亚家族也罢,斯帕达红衣主教本人的家族也罢,都没有得到这笔遗产。这笔遗产至今没有找到主人,犹如阿拉伯神话里的宝藏那样,沉睡在大地的怀抱中,由一个精灵看守着。我无数次地翻看、核算、研究这个家族三百年来的收支情况,但毫无用处,我依然茫无头绪,斯帕达伯爵依然坐守愁城。
“我的东家去世了。他把终身年金留给家人,而把其余的东西,也就是他的家族文件,那座藏有五千册书的图书室,以及那本著名的日课经,统统遗赠给我,另外还把他仅有的一千罗马埃居现款也留给了我,条件是我每年为他望一次弥撒,给他编一本族谱和一本家史。这些事情,我都不折不扣地照办了……
“别着急,亲爱的埃德蒙,我就要说完了。
“一八○七年,我被捕前一个月,斯帕达伯爵去世后半个月,也就是十二月二十五日——待会儿你就会明白,这个日子为什么会在我的记忆中留下这么深刻的印象——我正在整理文件资料,这座宅邸已经归一个陌生人所有,我马上就要离开罗马到佛罗伦萨去定居了,我得随身带走我积攒起来的一万二千利弗尔,还有那些藏书,以及那本有名的日课经。我第一千遍地翻看着那些文件,连续工作使我感到很疲倦,再说午餐吃得过饱也有些不舒服,我用双手枕着头打起盹来了。这时约莫是下午三点钟。
“我醒来时时钟正敲六点。
“我抬起头,发觉周围一片漆黑。我拉铃想让人把蜡烛拿来,但没人应声,于是我就自己去找。我已经习惯了这样一种随遇而安的生活状态。我顺手拿起一支现成的蜡烛,碰巧火柴盒子空了,我就用另一只手去找一张纸,想就着壁炉里最后那绺跳动的火苗点燃这张纸。我担心摸黑拿到手的不是废纸而是一张有用的纸,所以犹豫了一下,忽然我想起了,放在身旁桌子上的那本日课经里有一张上端发黄的旧纸片,似乎是作书签用的,这张纸片度过了几个世纪,继承人出于对遗物的尊重,一直留着没动。我摸摸索索地去寻找那张废纸片,找到以后,就把它卷拢来,伸向即将熄灭的火苗,点着了。
“随着火苗蹿起,只见捏着的纸卷如同施了魔法一般,显出泛黄的字迹。我吓了一跳,赶紧吹灭火,把纸攥在手中,然后在炉子里点燃蜡烛,心情异常激动地打开卷皱的纸片。我发现纸上的文字是用神秘的隐显墨水写成的,骤然遇热,就会显现出来。三分之一以上的纸片已经烧毁,只剩下了今天早晨你读到的那张碎纸片。再读一遍吧,唐戴斯,待会儿你读完了,我再把那些中断的句子和不完全的意思补充完整。”
说完,他把纸片递给唐戴斯。这一回,唐戴斯看着这些用棕色墨水写的铁锈似的字迹,急不可耐地出声念了起来:
时维一四九八年四月二十五日,吾
大六世教皇陛下宴请,因虑其
慊,为谋取吾之财产,或将使
帕达、班蒂伏里奥后尘饮
与受遗赠人。盖吾曩将所
石、金刚钻、首饰埋
基督山岛;知其处者,唯
当二百万罗马埃居之
由东首小湾数至第二十块岩
洞有两处入口:财宝位于第二
赠吾侄吉多·斯帕达。
一四九八年四月二十五日恺
“现在,”长老接着说,“你再看这张。”
他递给唐戴斯另一张纸,上面也有些残行断句。
唐戴斯接过来,念道:
蒙亚历山于吾之纳赀心有不
吾步红衣主教克拉
鸩身亡,故将藏宝处告
拥有之黄金、金币、宝
于吾侄吉多·斯帕达曾同游之
吾一人而已。该价值约
财宝,尽埋于此岛洞窟之中,
石,掀起即可获至,
洞最深处。吾将此悉
撒·斯帕达
法里亚热切的目光随着他的声音在纸上移动。等唐戴斯念到最后一行时,他说:
“现在你把两张纸拼在一起,然后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唐戴斯照着做了,两张纸片合在一起,拼成下面这篇文字:
时维一四九八年四月二十五日,吾蒙亚历山大六世教皇陛下宴请,因虑其于吾之纳赀心有不慊,为谋取吾之财产,或将使吾步红衣主教克拉帕达、班蒂伏里奥后尘饮鸩身亡,故将藏宝处告与受遗赠人。盖吾曩将所拥有之黄金、金币、宝石、金刚钻、首饰埋于吾侄吉多·斯帕达曾同游之基督山岛;知其处者,唯吾一人而已。该价值约当二百万罗马埃居之财宝,尽埋于此岛洞窟之中,由东首小湾数至第二十块岩石,掀起即可获至,洞有两处入口:财宝位于第二洞最深处。吾将此悉赠吾侄吉多·斯帕达。
一四九八年四月二十五日恺撒·斯帕达
“嗯,你终于明白了吧?”法里亚说。
“这就是许多人找了那么久的……斯帕达红衣主教的遗嘱?”埃德蒙将信将疑地说。
“对,一点没错。”
“是谁把它拼成这样的呢?”
“我呀。我凭着这张残留的纸片,根据纸的宽度估算每行文字的长度,再根据断断续续的文字的意思,推断出另一半文字的内容。这就好比在地道里靠顶上漏下来的一丝亮光摸索着往前走。”
“你确信自己猜对以后,是怎么做的?”
“我打定主意立即动身,随身带着那部论述意大利统一事业巨著的开头部分。拿破仑自从儿子出生以后,主张意大利应该统一,我因鼓吹这一观点,早就被意大利警方盯上了。我行色匆匆,他们猜不出原因,却起了疑心,我在皮翁比诺一上船,就被捕了。
“现在,”法里亚目光慈祥地望着唐戴斯说,“现在,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你了。倘若我们能一起逃出去,这宝藏的一半归你;倘若我死在这儿,而你逃了出去,这宝藏就全部归你。”
“可是,”唐戴斯有些迟疑地问,“这宝藏除了我们,还有没有更合法的主人呢?”
“没有了,你放心,这个家族没有后人了。再说,家族最后一支的斯帕达伯爵指定了我做财产继承人;他把那本具有象征意义的日课经遗赠给我,也就把日课经里所包含的东西遗赠给了我。你不用担心,我们一旦得到这笔财富,完全可以问心无愧地享用。”
“你说这笔财富价值……”
“两百万罗马埃居,按现在的币制算大约一千三百万吧。”
“不可能!”唐戴斯听了这个天文数字,仍然吃了一惊。
“为什么不可能?”老人说,“斯帕达家族在十五世纪是一个历史最悠久的望族。何况,那时候既没有金融贸易,也没有实业投资,金币和珠宝堆在家里的情况并不少见,直到今天还有一些罗马世族的后裔,穷得都快要饿死了,却还守着价值百万的珠宝钻石,可那是长子世袭继承的财产,他们不能动用。”
埃德蒙觉得自己在做梦:他欣喜异常,却又不敢完全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弄得有些晕晕乎乎。
“我一直对你保守这个秘密,”法里亚接着说,“一来是要考验你,二来是想让你大吃一惊。倘若在我的病再次发作之前我们越狱成功,我就把你带到基督山去,”他叹了口气说,“不过,现在看来得由你领我去喽。哎,唐戴斯,你不对我说一声谢谢吗?”
“这个宝藏是属于你的,我的朋友,”唐戴斯说,“只属于你一个人,我没有任何权利得到它。我并不是你的亲人呵。”
“你是我的儿子,唐戴斯!”老人大声说,“你是囚禁生活赐给我的儿子。我的职业决定我只能过单身生活,上帝把你赐给我是为了抚慰一个不能当父亲的人,也是为了抚慰一个不能获得自由的囚徒。”
法里亚向年轻人伸出还能活动的那条胳膊。唐戴斯扑在老人的怀里,哭了起来。
[1]罗马涅:古代意大利的一个省,隶属于当时的主教国。
[2]指教皇亚历山大六世(1431—1501)。恺撒·博尔吉亚的父亲。参见第197页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