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别下意识转动手上扳指。
他的手乍一看养尊处优，实则细看会发现指骨修长有力，青筋在透白的皮肤下蛰伏。
是一双惯于弯弓射箭的手。
他似有似无地磨牙：
“郎君就不怕我今日假意应允，再去向陛下投诚？”
“是么，殿下会如此么？”尘生烟说，他不动如山又胜券在握：“若殿下甘愿做个闲散宗室，就不会放浪形骸寄情山野，更不会借我爽约之事大肆宣扬吧。”
“如今中都城里，怕已传唱开你我不合的戏文了。”
晏别忽然轻笑出声，紧接着他放声大笑。
他有一双与气质截然不同的眼睛。
剥离他傲慢王公的外衣，可以发现他风流公子的作态。
但很少有人与他对视，或因为他的身份，或仅因为本能的趋利避害。——那双眼睛里厉色半翳，若看久了心中不祥就会像被催生拔节的春竹般冲天而起。
以至于少有人能窥见他内里熊熊燃烧的野火。
好半晌，晏别才收了笑。
他看着离经叛道的尘生烟，欣然与自己的共谋说：
“敢不从命？”
“当年先帝与鬼君酌春酒以为盟誓。今日我亦以此酒敬郎君。”
“只不过……”他戏谑道，“此行匆忙，未带得见面礼，稍后再送至府上。万望郎君见谅。”
——他哪里是在说自己没带厚礼得以后再补一份，而是在向尘生烟讨要作为凭证的信物呢。“城中演绎你我不合的戏文出自我手。”尘生烟淡定地说，“虽是不得已，但殿下恐怕再添一则逸事了。”
晏别：“……”
“逸事”。好委婉的措辞。
毕竟晏别作为当事人之一，在市井中听到的一般是求而不得因爱生恨的绯闻八卦。
尘生烟出城前就安排了这出戏，是把他视作囊中物了？
他想了一下自己岌岌可危的名声，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强笑道：“郎君深谋远虑，是一定要把我绑上船了。”
“不敢，”尘生烟说。
“只不过为全陛下期盼罢了。稍后殿下受召入宫，只需将实情吐露一二，陛下必定圣心大悦，赐予殿下厚赏。”
晏别发觉这人当真很有意思。
他不仅脾气有意思，连话术都十分刁钻。
不过也是，都能亲手编排自己和别的男人八卦了，把联手演戏欺君说成“成全陛下期盼”，这又算什么呢？
“既如此，”晏别语气甜腻，“不知郎君要何等回礼？”
——功名利禄，财宝珠玉？
不，不会的。
晏别想，这人若当真表里如一，就不会看重这些身外之物。
尘生烟抬眼看他，目光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拗：
“幽云洲魔修叛乱虽解，但仙朝必要追究何人兴风作浪，又是何人暗中相助。想来司地台修复幽云洲地下灵脉之事也会暂歇，派驻幽云镇北司的人手也将撤回。”“陛下借魔修杀鸡儆猴后，也须得安抚各洲之心。司地台的归属决定权在陛下，但殿下之意也举足轻重。”
“殿下只需要表现出与我不合，陛下为平衡考虑必会优先拉拢酆都。”
“君得权位，我得人手，岂不两全其美？”
“你想要，抽调司地台的人修复鬼修域内灵脉？”
晏别这回真的有些惊讶了。
尘生烟被扣留中都作为质子，不知何时才能归还酆都，却既不提迎回灵柩，也不提放走自己。
大约是他的神态过于明显了，尘生烟才解释道：
“我师叔名讳拭霜，于黄泉洲剑冢合道成仙。‘以霜拭剑，以剑弑杀’，愿世间不再有彼此残杀之事。”
“我若罔顾黄泉与幽明洲灵脉残破、灵气逐渐贫瘠之现状，只在乎小情小义与自身安危，才会被师叔提着剑追打。”
——小情小义。竟与晏别先时不屑一顾之语不谋而合。
某种油然而生的愉悦从心底钻出来，逼得晏别狠狠咬了咬舌尖才能若无其事道：“既受郎君一箭之恩，当以回报。”
他笑吟吟地说：“愿与郎君鼎食煮酒，共赏山巅美景。”
晏别亲手剖下先前猎到的灵兽最鲜嫩的肉，于寒山之巅分食共饮。
直到水镜传书，另一边的王府侍从禀报说：“宫中来信，陛下已摆驾回宫，召见王爷。”